【译文】

自我得罪、削职为民已经三年。农家耕作劳苦，每到夏伏冬腊时节，都会煮羊烤羔，斟满酒慰劳自己。我家本秦地，能唱秦地歌曲，妻子是赵地人，很善弹琴，奴婢中能歌唱的还有好几个。我酒后面红耳热，便仰首击缶，呜呜而歌。歌词是：“种田在南山，田地荒芜不用管。种豆一百亩，落豆之后有茎秆。人生在世只为快乐，等来富贵要到何年？”那天，我抖擞衣服，上下挥袖，踏节起舞，确实是放纵无度，却不知这其实是不应该的。幸亏我还有余钱，才得以贱买贵卖，追逐十分之一的薄利。这些都是商人才做的事，是士大夫的污点所在，而我却亲自去做。地位卑下的人容易遭到众人的毁谤，这让人不寒而栗。即便那些非常了解我的人，都随风而倒（相信风言风语），我还能有什么好名声呢？

【小识】

杨恽出身于华阴杨氏（又称弘农杨氏）。华阴杨氏是汉唐之间极度显赫的一个家族，杨恽父杨敞在汉宣帝时曾两度出任宰相，这开启了华阴杨氏的辉煌之端，此后的杨氏冠冕蝉联，名人辈出。杨恽还有一个身份，他是司马迁的外孙，其母司马英为司马迁唯一的女儿。作为相门公子的杨恽，有才干，性格豪宕，轻财好义，善于交际，但他有个极大的缺点——“好发人阴伏”，即喜欢告状，如他曾因揭发霍氏子弟的谋反而封侯。当然，他也因此得罪了多数同僚。

杨恽任光禄勋，位列九卿，与太仆戴长乐互相告讦，于是，汉宣帝将两人同时罢官。罢官后，杨恽家居，大治产业，以财自娱。应该说，罢官后的杨恽有点高调，甚至有点招摇过市。为此，其友安定太守孙会宗写信劝诫，说罢废之臣本应当闭门思过，而不能交接宾客，更不能大治产业。杨恽看后心生不满，于是写此信以回复孙会宗。

杨恽在信中说，自己出身通家，位至九卿，于时不能有所裨益，本来就已惭愧在心，不料横遭诬陷，囚系牢狱。幸赖皇帝宽容，没有重责，所以才能苟全性命，躬耕陇亩之间。他希望通过辛勤劳动，多有产出，“以给公上”，目的是为了给国家多交赋税，没想到这样的“灌园治产”却引来了孙会宗的劝诫，这是他所不同意的。

杨恽还说，农耕生活辛苦，所以，每到岁时伏腊的节日，他都烹羊斗酒，顿足起舞，击缶而歌。这样的生活，让他深切体会到人生行乐的欢畅，没想到这样的行乐也横遭指责，难道我杨恽就没有行乐的自由和权利吗？我所做的事，都是士大夫们看不上做的，你们看不上做，我做了还要挨批评，这是何道理？我已经没有荣誉，也很难再获得多少荣誉了，不过一老农而已，我们道不同，不相为谋，我做我的小事，你走你的大道，千万不要以士大夫的规则来约束我。

杨恽的这番话，说得有骨气，也有傲气。其字里行间，都流露出难以掩遏的不羁之情。其文散文行笔，文气纵横，嬉笑怒骂，议论风生，尤其是《南山歌》一段，有跌宕起伏、酣畅淋漓之感。就这点而言，杨恽的文笔确实神似其外公司马迁，“宛然外祖《答任安书》风致”（吴楚材《古文观止》评语）。我们甚至能从文字中感受到杨恽豪宕不羁、出言爽利而不逊的个性，这样的文章神采，确实只有极富生气的散文才能达到的。不过，从孙会宗的角度来说，他好心劝诫，却被杨恽借题发挥，甚至说“道不同，不相为谋”，确实有点窝火，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杨恽处理事情的不尽妥当之处。

但是，杨恽此文，却成为他被腰斩的借口。此信之后，天有日食，驺马猥佐成（负责给驺使供养马匹的一个名叫“成”的下级官吏）谗言说，日食天变是因杨恽所致。这个荒唐的借口，居然成了汉宣帝囚系杨恽的缘由。狱吏将《报孙会宗书》呈给汉宣帝，汉宣帝看了大怒，定杨恽为“大逆不道”之罪，腰斩于市，妻子流放酒泉，孙会宗也因此被免官。杨恽之死，是一桩荒唐的罗织罪名的文案，有人甚至说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桩文字狱。今天来看，以日食而囚系杨恽，汉宣帝也不可能信其真，但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，那只能说明，杨恽此前的行为是早已引起了汉宣帝及其周围人的深深嫌恶，只不过当时是缺少直接严惩的理由，所以他们在等待时机。当日食到来时，他们便不失时机地囚系杨恽，进而以文章中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杨恽。这样的故事，看得人心痛。（萧寒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