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译文】

 呜呼哀哉！我恭敬地陈述您清廉的节操，尊显您的遗嘱：活着时不求丰赡，死后不求厚葬；免除讣告，谢绝奠仪，亲朋不要太过悲伤，不需要什么陪葬品；随便找个地方作为坟地，尽快安葬。呜呼哀哉！我在深情地追忆着您的往事，您悠远的情怀已随造化而去。自您隐居后，每当我有闲暇时，就如近邻一般来和您把酒言欢。无论白天、黑夜，都一起盘桓、休憩，也用不着舟船车马。往昔一起宴乐时，我们曾相互劝诫，我说：孤独持正者会有危险，太方正了会受到阻碍；睿哲之人会随时隐居或出仕，典籍有清楚的记载，借鉴就在眼前。我的规劝您也佩服。您严肃而忧虑，说出真心话：违离众人会招致悔恨，顶着风会先被吹倒；身体、才华都不坚实，荣华、声名终会消歇。如今您睿智的话已经远逝，还有谁来箴诫我的过失呢……呜呼哀哉！

 【小识】

 在陶渊明孤独的世界里，颜延之是罕有的知音。两人出身相近，颜延之虽然出身于望族琅琊颜氏，但其本家孤寒。陶渊明为荆州刺史陶侃之后，但到陶渊明时，其家世也已经相当寒微了。两人个性相当，颜延之嗜酒傲诞，肆意直言，颇有名士风范，陶渊明任真、率直而孤傲，是真名士。以文采言，颜延之“文章之美，冠绝当时”（《宋书•颜延之传》），陶渊明在当时虽然文名不高，但却得到了后世的极高评价。显然，是相近的个性人格使年龄相差20余岁的两代人成了罕逢的知音，这在当时崇重门第的时风下，更显得难能可贵。

 义熙十一年（公元415年），颜延之任江州刺史刘柳的后军功曹，驻浔阳，在职一年多，期间与隐居柴桑（有说是此时陶渊明隐居于浔阳上京里）的陶渊明交往情款。可以肯定，是颜延之去拜访陶渊明的（隐居陶渊明不可能拜访颜延之），其目的很简单，就是慕名而来，与功名利禄毫无关联。颜延之总共拜访过几次？两人在一起都谈些什么？对此，很少有资料记载，但《陶徵士诔》给我们提供了不少信息：

 他俩“宵盘昼憩”，即白天一起盘桓，夜晚一起卧息，是高度的亲近。两人都嗜酒，所以喝酒自不可少。同时，两人还有相互间的谆谆告诫，这些告诫让人尤其感动！颜延之说：“您不要太刚正方直了，那样会有碍于仕途和生活。前人的例子很多，殷鉴不远，请听我一言！”陶渊明回复道：“你的话有理。但要让我违背众人的意愿顶风而行，那肯定会导致速祸的结果。我还是恬静自守吧。人这一生，形体、才华都是虚幻，荣华、声名都为时极短。”言下之意，只有在这田园，我才能心安，荣华富贵我不在乎。可以看出，两人之间确实是敞开心扉，畅所欲言。在隐居12年之后，陶渊明终于等来了一位惺惺相惜、同病相怜的知音，这也不能不让人欣慰！而且，从“接阎邻舍”的话来看，颜延之像邻居一样地到访，两人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过从甚密。

 元嘉元年（公元424年），颜延之外放为始安太守，赴任途中道出浔阳，专访陶渊明，“常饮陶渊明舍，自晨达昏”（李善注引何法盛《晋中兴书》）。可见，暌隔7年之久的老友重逢，是多么的难舍难分！临别时，颜延之“留钱二万于陶渊明，陶渊明悉遣送酒家，稍就取酒”（萧统《陶渊明集序》）。要知道，此时的颜延之，是因为和谢灵运等一起参与刘义真荒唐的篡位事件，而被当权者贬斥外放的。他以逐臣身份来看望阔别已久的老友，并给老友留下二万酒钱，其情真意切之处，足见友谊之可贵！因为他最知道陶渊明之贫困潦倒，无以为酒。古人常言“尚友千古”，颜延之、陶渊明两人的交情，完全超越了世俗的羁绊，纯净得一尘不染，就如同陶渊明笔下一尘不染的南山傲菊一样，完全当得起“尚友千古”的标准。

 元嘉四年（公元427年），源明病卒，颜延之于悲哀之余，写下《陶征士诔》，这是唯一的当时人对陶渊明的悼念文章，也是今存最早的专记陶渊明生平的珍贵资料。此时，颜延之已经从始安太守调任中书侍郎，居于建康，文名极高，诔文应该作于建康。颜延之遥哭陶渊明、祭奠陶渊明，而且还与陶渊明诸好友一起，私谥陶渊明“靖节”，处处体现出对陶渊明高洁人格的高度评价，一再表达失去老友的深悲巨痛 。据记载，王弘之去世后，颜延之也准备撰诔文以纪念，但最终没有写成，相比而言，对于陶渊明这样的知音来说，颜延之是必须要写出诔文的，因为这是他给老友的交代，也是给自我心灵的一种抚慰。

 “千秋万岁名，寂寞身后事。”陶渊明贫病而卒之后，其寥落的身后之事，我们完全可以想见。我们为这样一位留下光辉诗碑的、有着俊杰人格的伟大诗人而抱不平，同时，也为能有颜延之这样的名士为陶渊明作诔而略感欣慰。他们是性情之交、君子之交，更是心灵之交。这样的知音，从来都“高契难期”，但他们做到了。（萧寒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