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译文】

 深潭的潜龙培植美好的纹理，翱翔的鸿雁扬起悠远的鸣声。我惭愧不能如鸿雁般翱翔长空，也惭愧不能如潜龙般沉静于深渊。进德修业我智不能及，退隐耕田我力不能任。为了追求功名，我来到了偏远的临海之地，卧病在床成天面对着空旷的树林，与枕头为伴，以致忽视了季节变换，打开窗户短暂地窥视一眼窗外的世界。侧耳聆听山间的水流，放眼眺望连绵的崇山。新春的阳光革除了冬日的余风，也驱赶了冬日的阴冷。池塘边长出了嫩绿的草芽，园中的翠柳也使得鸟儿的鸣叫都更加欢畅。我想起了《豳风》中的“采蘩祁祁”，也想起了《楚辞》中的“春草生兮萋萋”。独居时总感觉时间漫长，离群时总是难以安顿心灵。坚持“遁世无闷”的节操，不独古人有，如今的我也算是另一个印证。

 【小识】

 谢灵运是东晋名将谢玄的嫡孙，自幼颖悟多才。显贵的家世和颖异的才华，使得他有着极高的功名期待，但不幸的是，在门阀政治已渐趋衰落的时候，他依旧固守着甲级士族的英雄梦，而当这种梦想无法实现时，他便游山玩水、招摇横肆，以至于最后被处死。他是因家族、政治以及个性才华而酿成悲剧的典型人物。

 宋武帝刘裕出身北府军。北府军是谢玄组建的一支为了抗衡长江中游荆州军团的武装力量，英勇善战，威名赫赫。南朝宋、齐、梁三朝的统治者，都出自北府系军人。对谢氏家族而言，是司马氏统治者让谢氏成为甲族，所以，谢氏对司马氏心存感恩。刘裕篡晋时，谢氏家族不乏反对者，而王氏家族则是清一色的支持者，主要也是因此之故。对谢灵运而言，刘裕出身草根，只不过是当年爷爷手下的一兵而已，所以其在骨子里对刘裕有蔑视。

 基于这样的历史恩怨，刘裕建宋后，谢氏子弟中，谢晦、谢景仁、谢该依附刘裕，谢混、谢纯、谢灵运则反对刘裕。对此，刘裕处死了谢混，重用了谢晦，拉拢了谢灵运，任谢灵运为散骑常侍。按理来说，在刘裕威胁和拉拢的两面手段之下，谢灵运应该反躬自省，努力服务新朝才对，可是，显赫的家世、颖异的才华和狂傲的个性，使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。不久，谢灵运与刘义真、颜延之、释慧琳等一起，居然产生了篡位的非分之想。这个荒诞之举很快被徐羡之等解除，颜延之、谢灵运分别被外放为始安太守、永嘉太守。

 谢灵运怀着满腔牢骚和愤懑来到了永嘉。当时的永嘉还是一个未开发的边海之地，他郁愤不平，卧病许久，然后优游山水，一年多便骄傲地挂冠而还，返回谢家的始宁庄园。始宁庄园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规模极大的贵族庄园，在这个山水、亭台、佛寺一应俱全的独立世界里，他放肆地游山玩水，礼佛参禅。对于宋文帝刘义隆的召见，他爱理不理；对刘义隆委派给他的任务，他敷衍塞责；对于他看不起的人物，他辛辣讽刺；而鲜衣怒马、招摇横肆之习则依然故我，毫不收敛。所以张溥说他是“倔强新朝”，确实恰如其分。在谢灵运看来，自己“才堪机要”，而宋文帝总是以文义处之，这使他深感失落甚至是愤激和屈辱，所以，他心中从来都处于动荡、矛盾之中。当他内心太过愤激时，便会有许多不恰当的言语和失态的行为，以致被弹劾，被污蔑，最终竟然以谋反罪弃市于广州。对此，毛泽东同志的评语很有见地，他说：“此人一辈子矛盾着。想做大官而不能，‘进德智所拙’也。做林下封君，又不愿意。一辈子生活在这个矛盾之中。”（《毛泽东批注历史人物》）

 我们选的这首诗，正是谢灵运这种心态的注脚。谢灵运先从《周易》“乾卦”爻辞“潜龙勿用”写起，言下之意，自己偏处一隅、卧病在床，正合了“乾卦”中“龙德而隐”、不愿为世所用的古意。“乾卦”爻辞云“君子进德修业”，对谢灵运而言，他想进德修业，可现实的政治让他难有作为；他想退耕力田，可力有不逮。他居然跑到穷海之地来追寻功名了。穷海之地能有什么功名？这不正是对自己凌云壮志的讽刺吗？显然，貌似自谦的话外之音，是满腹牢骚。

 这样的失落中，有谁能抚慰心灵呢？是那春山春水！当这颗孤独、失落的心遇见春山春水时，才可以毫无戒备地、完全地投入了。于是，他侧着耳朵聆听山溪的波澜之声，他伸长脖子眺望森林茂密的山峦。他是那样的天真、欣喜！初春的风都带着温情，最动人的是那池塘边上刚刚探出脑袋的春草，它们自在又蓬勃，昭示着春天最美好的生命；园中柳枝也变得越来越嫩绿、柔软了，鸟儿都为此而欣喜欢鸣。应该说，此刻的谢灵运，是陶醉在春光中了。

 但是，陶醉只是暂时的，失意和幽怨却常驻心海，而且会时时泛起波澜。《豳风》不是有“春日迟迟，采蘩祁祁”的诗句吗？《楚辞》不是有“春草生兮萋萋，王孙游兮不归”之语吗？春日如此漫长、难熬！古代王孙隐居深山，朝廷会派人招募，我谢灵运也是王孙，也在隐居，可始终未见谁来招募啊！想到此，他不禁感慨：一个人独居，总是容易感受到时间的漫长；离开群伴，总是难以安顿孤苦的心灵。这才是谢灵运内心的真实独白！他不甘寂寞，渴望被皇帝当作知音来赏识和重用，所以他内心从来都很少有长久的平静，他才需要用《周易》等古典义理来让自己降心顺志。（萧寒）